初级情话教程

每周四晚上七点,教德文的老师往黑板上写第一行板书:Guten Abend. 写字的时候,黑衬衫的袖子滑到小臂中间,露出一对冷银色袖扣。他放下粉笔,转过身来,擦去手上的粉笔灰,用冷银色的声音说:“同学们,晚上好……”这就是学生们所知的德文老师的全部。

老师总在翻来覆去地教: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你好吗?你叫什么名字?每周四晚上七点,整个教室的人都在不合时宜地互相寒暄:早上好,下午好。并且永远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永远在问:你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解答:谢谢,我很好,你呢?老师站在教室最前面,冷冰冰地看着学生们练习会话,眉目寡淡,高瘦的身上套着一件衬衫,冗余的下摆塞进裤子里。不用亲手去摸,也知道那对袖扣冷冰冰。老师是冷银色的。

课本里的人生是扁平的,不管是哪一年,莎宾娜都在每天早晨七点钟起床,九点钟上课。老师好像也是扁平的,像第一课课文:你好吗?我很好,谢谢,你呢?天气真不错。是啊,明天也是好天气。提熟的客气和冷淡,既不露出破绽,也不留给别人任何空间好多聊几句话。

课本里还有其他事情。莎宾娜说:我毕业后想要做一名设计师。这时老师评价说,设计师是一个好职业。老师很少发表自己的评论,只是平淡地朗读课文:夏娃想要生八个孩子。夏娃想找两个清洁女工来家里。夏娃不想上班了。亚当负债累累。亚当打了夏娃的脸。夏娃打算和亚当离婚。课本里充满了第三人称,第三人称漠不经心地说道别人的家长里短,好像没什么事情可以关心似的。第一和第二人称真诚多了,说出的话全像是发自肺腑,像:我爱你。你爱我吗?在伊甸园里,亚当准是这么跟夏娃说话。出了伊甸园,他们俩就开始打离婚,由第一人称变成了第三人称。

老师是第三人称。他的世界里他自己太少了。每周四晚上八点半,老师放下粉笔,用冷银色的声音说:“好,今天就到这里。”再擦去刚才一个字一个字写下的板书。做这事的时候老师一丝不苟,从侧面看去,他像课本上画着的人,线条很直,一种表情固定地待在他脸上。从正面看就不成了,老师的正面不够规整,不够画在德文书上。

除了德文书之外,老师有自己的生活吗?肯定有的,但老师跟莎宾娜一样,只把自己乐意展示的一部分生活展览给别人看,比如早晨七点钟起床,九点钟上课;但莎宾娜有几个情人,情人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擦完了黑板,老师就走出教室,走的时候背挺得很直,从来不回头看一眼。他走出课本,走出橱窗,走进他自己的生活里去。他自己的,隐蔽的,独一无二的生活,谁也别想瞧见。

老师不是只有老师这一份工作。老师也不是每天都在教不同的学生说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在空阔的房间里,老师坐在桌前写翻译稿,背还是挺得很直,只有头低着,偶尔蘸一蘸墨水。对面坐着他的客户,手指轮流在桌面上敲,但是没有声音。客户口授内容,而老师翻译成德文写在纸上。这是上个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事。

客户是设计师,莎宾娜也想做设计师。莎宾娜真够狡猾,只说自己想做设计师,不说是哪种设计师。设计师还分建筑设计师,室内设计师,平面设计师,甚至机械设计师,她不指定哪种,却也不可能是全都要做。这是课本人物的特权,他们永远年轻,只管把大话说出去,没有人能够在几年后回头再来问他们成真了没有。而老师会老去,十几年前,他自己也是个学生,不会在每周四晚上七点往黑板上写Guten Abend……老师写板书的时候,左手垂在身侧轻轻晃动,无名指有一点亮的——也是冷银色,但很快又熄灭了。他也是亚当吗?他也将会对他的夏娃说:我爱你——然后负债累累,然后打夏娃的脸,再然后和夏娃离婚吗?

老师说:虽然世间充斥悲剧,但努力经营,也不至于总是收获悲剧。这一句话虽然省略了主语,可它明显是第一人称。这也就是说,老师认为,只要他想,他可以一直留在伊甸园。上个星期五的晚上,月亮很好,用一句毫无美感的比喻来说,简直像插了电一样的亮……老师就坐在这月光里。他写着,不时抬头望一眼月亮,袖扣跟桌子摩擦,发出金属的喑涩响声。这时候他想起课本里说:您看,月亮多好啊,和我一起出去散步吧!老师又想起另一句来:在我的家乡,他们说这样的月光会让人发疯。亚当和夏娃准是看见了这样的月亮才决定离开伊甸园的。

老师有自己的生活。偶尔讲台上放着一瓶可乐,只剩一半,这时候老师变成焦糖色的了,身边漂浮着很多气泡。透过这些气泡,就能窥见老师自己的生活。老师自己的生活里还有很多事情,比如,他是如何挑中那对袖扣的——老师不戴别的袖扣,只戴那一对。凑近看的话,上面有细巧的雕花,淹没在冷银色的海里。

上个星期五的晚上,月光也是冷银色的……在冷银色的月光里,老师的左手无名指上跳动着冷银色的涟漪。他在写的文字远不是晚上好,你好吗之类,用那些话表达不了除客气冷淡之外的任何内容。老师也不总是客气冷淡,他不是会话书里的人物,没有情人,没有厚度,他不是。在他的笔下,纸沙沙地响,月光也沙沙地响。他的客户说什么,他就写什么。老师对文字总是绝对忠诚的。

对莎宾娜的理想,老师评价说,设计师是一个好职业。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设计师都很会挑袖扣。在另一日的月光下,老师摘下袖扣,放在唇边亲吻,然后他就躺在单人床上睡觉。转天,他再亲手把那副袖扣戴上,前往周四晚上七点的德文教室。在那里,许多学生等着他教他们说晚上好,用另一种语言,好亲口说给未来的伴侣。老师说过,如果努力经营,不至于总是收获悲剧。在一群学生中,总有几个能记住一两句德文,好说给未来的伴侣听:月亮多好啊,和我一起出去散步吧!

而在上个星期五的晚上,桌子对面的设计师要老师为他写一份德文简历。一开始他是这样说的:姓名是叶修,性别是男,婚姻状况是已婚,出生日期是……后来他说:我有一位伴侣,比我高几公分,有一双后现代的眼睛——德文的后现代怎么拼?现在他在用这双眼睛瞪我,里面盛满了月光,一只多点,一只少点……老师放下手中的笔,用盛满了月光的眼睛瞪着他。他终于笑起来:月亮多好啊,和我一起出去散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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