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

进门前叶修停在门口,看了会脚下的地毯,掏出钥匙拧了半转打开门。

厨房里传来很香的气味,像苹果派。那气味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家附近的一家西饼店,想起一些晴朗的日子。叶修放下雨伞,很小心地让雨水不沾到墙上,脱了靴子,赤脚走进卧室。

王杰希穿着浴袍,坐在飘窗上吸烟。看见他进来,眼神飘过来,很快又转回去望着窗外,侧脸的轮廓在阴天里显得暗昧迷离。

“去喝苹果水,给你煮的。”

叶修盯了他几秒,转身走进厨房。苹果很软,也许煮得太久,把等待时远望的目光也一并煮了进去。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有时敲打玻璃,发出一声闷响——心跳的声音也是这样。他盛了半碗一口气喝掉,等身上的寒气散了,又盛了一碗,端着碗一边往卧室走一边慢慢地喝。

“你穿着太小了。”他评价道。

王杰希没有接话,自顾自说:“等雨停了我带你去超市,冰箱里除了苹果什么都没有了。”

“不用,我不做饭。”叶修用牙叼住苹果块,他的犬齿尖得像某种食肉动物。一起去超市这个行为对他们不合适:不浪漫,但太过亲密,是连生活的细琐和不堪也一起分享的亲密。总之他们不应该一起去超市。

王杰希被拒绝了,也没见有多消沉。这个人是很少消沉的,很少有黯然的表情,只有露出一些不是太以为意的遗憾。遗憾也很淡薄,缺乏诚意,就像出门忘带墨镜,皱一下眉,随后坦然地面朝太阳向街上走去。

“那我帮你买。”王杰希摁熄烟头,坦然地分开双腿,从大理石飘窗上迈下来。浴袍确实太小了,穿着只到膝盖。叶修站在门口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跟他擦肩而过。

“您多买点方便面吧。”

砰,身后浴室的门被关上。叶修没再回头,他慢吞吞地脱了外套,走到客厅里挂上,浴室磨砂玻璃门后白的人影把他叫住:“别脱衣服,我带你出去。”

“唉,我说了不用去超市。”

这回没有答话。叶修靠在衣架旁,看着磨砂玻璃后的人影不紧不慢地穿好上衣和裤子,然后把门打开一半。氤氲热气从门里逃出,连带浴室的灯光也满溢出来,像另一个雨天。

“是带你吃饭,”王杰希对镜整理衬衣衣领,扭头对他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今天你生日。对吧。”


他又从噩梦中惊醒。醒的时候满身是汗,他喘着粗气,很久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

他又梦见那场巷战。其实也没什么的,他从不打败仗,就算在梦里也是。但这一次他梦到另一个人,看不清轮廓,突然冲上来牢牢把他护在身后。他被挡住视野,听着枪声,心里起急,用嘶哑的嗓音大吼,让开,让我来!我自己可以!噗,有人中弹了,他发觉那声音来自他身前挡着的肉体。

对面的发现打死了人,一窝蜂逃了。他扶着那人缓缓倒在地上,奇怪,凑得再近他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你在发什么疯,你是谁,他质问,为什么替我挡着?我自己可以的,你不需要来送死。

你不可以。微弱的声音,胸口殷红的血。你才十九岁。

我上周就二十了大哥!他哭笑不得地大喊,试图用衣袖包扎那人的伤口。更多的血浸上衬衫,他急得想哭,一下子醒了过来。

汗水中周围的一切逐渐清晰,还是灰蓝的月光,熟悉的公寓卧室,单人床。叶修拿起纸擦汗,胳膊很麻,是被他自己压的。他翻了个身,默背急救步骤,试图重新回到梦境中,救那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但那面目越来越模糊,睡意也跟着模糊,继而遍寻不得。

灰蓝的月光嘲笑他。他失眠了。


那天他们还是一起逛了超市。叶修尽量跟在后面,避免跟王杰希并排走,这样一来虽然不像夫妻,却像爸爸和儿子。他太阳穴跳了跳,刚想悄悄溜走,王杰希突然转回身,手里拿着一盒草莓。

“吃吗?”

叶修大摇其头,眼睁睁看着王杰希无视自己,转身把草莓放进购物车里。

他感到一种无力,和这人相处时他总是感到这种无力。但这次他不打算忍了。他酝酿了一会,在后面挺无奈地说:“老王,既然你不听我的,又何必问我呢。”

王杰希似乎笑了,肩膀几不可见地颤了几下,但没有回答。叶修盯着他的肩线,心想,他还是比我高——就高一点儿,马上就被我追上。

他们自觉买得不多,但结账时还是从购物车里掏了半天,一起把货物一件件放到收银台上。突然手指相碰,叶修挑起眉看了王杰希一眼,那人低垂眼皮,继续放东西,脸上一本正经,衬衫扣得整整齐齐。单凭外表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穿着别人的浴袍,坐在别人的飘窗上抽烟,在别人的厨房里给别人煮苹果水。

你为什么?叶修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一圈,很快转开了。

出超市时天已经不下雨了,酝酿阳光,好像马上就要放晴。王杰希戴着一副墨镜,提着所有购物袋,足有三四个,全装满东西,整个人看起来滑稽得很。

“我帮你拿?”叶修征询。

王杰希摇头。又是摇头,叶修无端想叹气,对待别人强加的好意他往往无所适从,像对那盒草莓,天知道草莓这东西该怎么洗。他不愿意承认,但这感觉接近挫败。

“给我吧,我回家了。”

“说好的给你过生日。”王杰希从墨镜后面看着他。

“嗨,不用了,过不过都一样。而且你这身份也不适合频繁出入公共场合吧,防弹衣穿了没?”

王杰希沉默一会,把购物袋全递给他,叶修龇牙咧嘴接过来,还挺沉,得有二十来斤。他一股脑提在手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对王杰希告别。笑的时候犬齿露出来一颗,看上去挺狡猾,又有点可爱,真正像个刚二十岁的小青年。


叶修值完夜班已经凌晨,街上空无一人,他一路走一路摆弄手里的地鼠机,防止被孤独突然偷袭。但这念头只要一冒出来,就立刻将他拖进深渊里沉溺。路灯把影子拖得很长,叶修想,我又是一个人了。

他到家的时候天还没破晓,公寓门口的地上积了点烟灰。叶修抬头张望,没开灯的楼道里一个侧影挡在窗前,缓缓吐出一口烟。

“为什么不进来?”叶修仰头讥诮地问,“你有我家钥匙。”

那个人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来,逆光里成一个黑的剪影:“我不能总是擅闯民宅吧。”

叶修闻到了血气。他瞳孔一缩,伸手扶住靠过来的人。“帮我,”王杰希哑声说,“帮我包扎一下。”

灰蓝的月光下梦境卷土重来。叶修把王杰希放在沙发上,下意识在他胸口找弹孔。当然没找到,是大腿外侧被子弹擦过,还有小臂一处刀伤。叶修涂了药,用绷带裹好,手法很熟,眉始终绞着。等包扎好他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再一抬头,王杰希的眼睛半睁半闭,在盯着他看。

“你很热?”他似笑非笑。

“我区区一介网管,没见过人受伤流血,故而比较害怕。”

王杰希哼着笑了一声:“网管?装得还挺像。”

“这可不是装,我早已金盆洗手,誓要做个良民。”

王杰希淡淡地笑了。不开灯的房间里他的脸纯净感性,甚至脆弱,没有人猜得出他曾经历过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和白天的那个王杰希是同一个人。叶修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开眼睛。他记起在梦里他也是这个姿势蹲在人旁边,而灰蓝的月光洒下来。

“良民,”王杰希喃喃地重复,“好,我不勉强你了。”

叶修蹲在他身边苦笑,笑得头都低了下去。“你也别再勉强自己了,”他半真半假地抱怨,“你根本不擅长煮苹果水,你把苹果都煮得稀烂;也不适合跟人逛超市,你不会买东西,上次买的一盒草莓没有一个是甜的。你这么用力过猛地拉拢别人,一辈子都拉拢不到,换了别人早被你吓跑了。

“其实我不难拉拢,我就要你一句话,你知道的。”

夜色中叶修的眼睛很黑,很深,有一些沉稳和世故的端倪,又不是太纯熟,灼灼地盯着他,锋芒未退,是年轻人特有的侵略性的眼神。王杰希抬起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揉了揉眼,挡住那道视线。

“我需要你。”

叶修立刻回答:“好。”他答应了又有点讪讪,两个人都垂下眼,避免任何对视。灰蓝的月光嘲弄地跳动。一只蛐蛐幽幽地叫起来。

“你做不了良民了。”王杰希冷冷地宣布,声音里有点笑意。

“托您的福。”叶修突然想起什么,骇笑着问,“老王,你说实话,你每次广纳贤才的手段都是这个?”

“哪能呢?”王杰希想也不想就否认,“我没有。”

叶修打量他:“你最好没有。”

王杰希冷淡又讥诮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窗外即将破晓,那个模糊的梦境被鸟鸣和晨光穿透。叶修蹲在那个人旁边,看着他的面目逐渐清晰,看着他的伤口逐渐止血。你可以不用替我挡的,叶修盯着他的眼睛,你可以不替任何人挡,因为你也会受伤,你也不是无所不能。我已经二十岁好几个礼拜了,马上就能追上你。

他感觉到在被人注视,回过头,看到王杰希定定地望着他。那张脸纯净感性,甚至脆弱,没有人猜得出他曾经历过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和白天的那个王杰希是同一个人——虽然马上就是白天了。

“看我干什么?”

王杰希摇了摇头:“我想起了一个梦。”他没有说下去。他的瞳孔像猫那样一缩,一道晨光试探地轻抚他的脸。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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