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记

下车时他戴了眼镜,镜框粗,玳瑁色,眼睛隐在后面,戴上眼镜他等于是另外一个人。黑色羊绒混兔绒大衣垫肩高高耸着,像盔甲,底下却突然一收腰,毛料贴着腰以下的身体流下去。为的是跟人区别开,那个人惯穿一件宽松外衣,快要及踝,里面甚至能再裹一个人——都是事前做的功课。他推推眼镜,还是戴不惯,装作戴惯的样子,不动声色上了台阶,皮鞋嗒嗒地响,像心跳,叫他内脏跟着共振。

“我姓王,找叶先生。”找叶先生干什么?他没说,特意要服务生误解。有人引他到里间,一抬眼就看见人正对门坐着。他眼镜后面眼皮一眯,知道叶秋坦荡,不知道他这么毫不设防,又疑心他摆空城计,游移不能定夺。脚步却不游移,也坦荡走进去,摘了帽子遥遥向他点头,“叶先生”。屋里有别人说话,一片婷婷袅袅烟雾中,叶秋站起来向他致意。仿佛也刚到,胳膊上搭着围巾,外衣还没脱,也是黑色及膝大衣,严丝合缝包着身体。

他瞳孔张了张,所幸戴着眼镜。今晚这眼镜注定要救他。

坐得远。不在对面,也不在临侧,正方便他用余光觑着叶秋。下车前镜片特意抹得模糊,叫人看不到他视线具体所指。他说过自己倒腾中西药,有人过来向他打听市场如何。他总归不是无备而来,装出另一副面孔,就题发挥,结合时局侃侃地谈了些。

开始他认定这屋里有五个人是叶秋带来的,开饭前减到两个。叶秋杯里的红酒波光熠熠,他敲敲杯壁,带笑念了祝词,把酒一饮而尽,王杰希才明白他一个人也没带。

空城计?将计就计?压根不把那点威吓放在眼里?照片上那人淡薄戏谑的眼光盯着镜头也盯着他:你继续猜?他刚要猜,又止住猜。他猜了就是踩进那人陷阱,掉入晦涩迷离的思虑里。他怕叶秋唯一目的就是要他猜。

那双淡薄戏谑的眼穿透烟雾,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老狐狸。”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余光看不清晰,隐约看见叶秋的轮廓和动作。那人手里还端着酒杯,人已经醺醺的,手臂却还架着,是一个计算好的妥帖弧度,腰杆挺直,眼里带笑,乍一看也是怪好的一个人。但他知道这些全是假的,像他自己与周围人不停谈着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福美明达片——全是假的。

离席的人越来越多,他眼看那人有了醉态。连装醉都装得这么像?他眼底浮上来一丝冷笑,又很快沉底,翻找出别的情绪草草盖住。别去望他单纯清澈的醉眼,别去听他拿捏得益的谈吐,假的,假的,全是假的。真的他被提炼在照片上,冷淡狡黠坦荡地微笑。终于那张脸伏了下去,所有表情一扫而空:叶秋醉了。

他知道叶秋不喝酒,没想到他酒量这么浅。那样子不像是装的,茫然,怔忪,脆弱,天真,像回归刚被生下的一瞬间。这是我要找的人吗?王杰希动摇了,但也只动摇了一瞬间。有人凑上去,拍他肩,和他说话,妄图叫醒他。他趴着,似乎在梦土上挣扎,从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单字。更像孩子了。

“叶先生,你醉了,回家去睡吧。”

“不,”他拼命地站起来,“我没事,我很好。”

刚起来他身子就斜了,旁边一齐伸来几只手忙不迭扶住他。他宣布:“不用扶,谁都不用扶。”甩开别人的手,有几只甩几只,扶着墙自己晃悠悠地走——怕手下暴露,或者根本没带手下,又是一道二选一题目。不能猜,不必选,王杰希默念,他眼看着叶秋走到近旁,腿一软,要跌倒的样子。题目露出了破绽;王杰希托住了他。

“叶先生,我扶你回车上。”

他咕哝了几声抬起头,对上模糊镜片后的模糊目光,眼睛黑得吓人,茫然得吓人,清澈得吓人。那是一双十五岁的眼睛。王杰希想:这个人是真的——

他一个激灵。叶秋醉得找不到自己的手,却挣扎着拉开门,请他先走。他不肯,还是要叶秋走在前面。他不能把后背留给叶秋。

出了饭店是扑面的冷风,刀子一样在脸上一道道地刮。冷冽的月光下两道长的瘦极了的黑影,黑于地面,黑于夜。刘小别他们应该正在汽车里监视,都是两个瘦削的深黑的影子,以他们的视角看怕分不清叶秋和自己吧?没想到今天叶秋竟没穿那件长袍一样的宽大外衣。

叶秋醉得并不很彻底,还能拖着脚步走,因此王杰希扶得不勉强。王杰希问:“你的司机在哪?”叶秋答:“马路对面。”除此之外便半句不肯泄露。所幸司机远远看见了,跑着迎上来。王杰希隔着厚的大衣,在风中感知了叶秋的体温。他看着司机上来搀扶,知道松开手后叶秋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臂下那块皮肤要发冷,是由奢入俭的冷法,不太愿意松手;但司机向他道谢,要独自搀叶秋进车里。于是他还是松手了。

“叶先生,我回去了。”

叶秋望着他怔了好一会儿,突然笑道:“明天回去也不迟。”

那个笑让他以为他的酒醒了。他的心急促地跳着,一半因为恐惧,一半因为别的什么。暴露了?他几乎是下意识要去解读这个笑,又立刻中止自己的解读。这笑又让他想起那张照片。万一这又是一个陷阱呢?他感到疲惫了,但叶秋不肯饶他。

“上车。”叶秋说。

他求之不得,表情犹豫地上了车,眼镜鼻托死死卡着鼻梁,总归是不习惯、不好受。心还在狂跳。叶秋醉态克制审慎,仿佛刚才那双十五岁的眼全是王杰希的幻觉。外面冷风一吹,叶秋的酒醒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很快又从正襟危坐的姿势坍塌下来缩做一团。那双天真的眼睛又不再是幻觉了。

他们看得到自己跟着叶秋上了车,柳非应该已经收起了枪。待会高英杰会开车跟上来,但能护他的只有他自己了。

他安抚地轻轻拍着叶秋的背——那人的身体一点戒备也没有,反而叫他心惊。一边眼角盯着车门把手,全副精力化作虚空的手按在把手上,预备随时跳下车。窗外还是冷风,透过车窗缝张牙舞爪地钻进来;身边的身体,温热的,迷茫的,是另一个世界。

到了他家。一座独栋洋楼,有警卫,但并不盘问。他扶着他一步步走上铺地毯的台阶,推开大门时他的手在抖,他醉着没有看见。他就这么进了他的家,太简单了,简单过脚下地毯的花纹。灯亮了;门厅里迎面是镜子,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镜下面神色很陌生,像另外一个人。

“叶先生,你睡哪里?”他低头问,特意绕开镜子能照到的地方,“我扶你去楼上?”叶秋却还醒着,昏昏沉沉地要睡沙发,很固执地抬手一指,但是指歪了,指到了茶几上面。他笑了出来,还是扶他上楼。木台阶没铺地毯,皮鞋点在台阶上,嗒嗒,嗒嗒,嗒嗒,混着心跳,在空旷的室内荡开。

二楼没有警卫。他卧室里有一盏小灯,幽幽亮着,灯下只看得清人的轮廓。他比叶秋高,也只高一点,扶着他这么久也还是累,气喘着把他放到床上,为他脱了皮鞋,又去剥他的修身大衣——今晚的罪魁祸首,保了他一命。刘小别年轻,难免心浮气躁,要不是黑天里两个瘦削人影分不清谁是叶秋,他早就叫柳非开枪了。他想着,手下不停,摸口袋(没有枪,他松了口气又狐疑),解纽扣,褪袖子,解领带,摘袖扣。叶秋闭着眼任他动作,头歪到一边,灯光下是一张英俊纯净的脸,也是怪好的一个人。嘴里喃喃的,在说醉话,王杰希靠近一些听他念些什么。

“哥,”他叫,“你混账,把大衣还我。”

哥?王杰希惊疑不定,又记起那张照片上那双淡薄戏谑的眼。今晚的许多惊疑不定聚起来连成一根线,把他脑海里一个深埋的猜测引燃了。他一把扯下眼镜扔在床上,盯着叶秋,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恨和无奈。“叶修,你无耻,”他的手兀自拍打着床单,眼角有一点亮的,转瞬又不见了,“你拿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还过?”

叶修!王杰希突地站起,余光看见窗外马路上一个光点在闪,嗒嘀嗒嗒,闪了四次。失败了,军火被劫了,劫匪叫叶修;不是音讹,不是此时醉在床上的人。照片上那人淡薄戏谑的眼光盯着镜头也盯着他:你不是来找叶秋的吗?我把叶秋给你了。

原来都是真的,烟幕里遥遥的一躬,单枪匹马赴鸿门宴,天真清澈的醉眼,十五岁的眼睛和微笑,都是真的。这人的单纯、风度、茫然、不设防,原来都是真的。

王杰希颓然垂下双臂,失败了,这次失败了。

叶秋得不到回应,挣扎着睁开眼睛,看清王杰希的脸。“是你。”他低低地叫,嗓音嘶哑,“我哥动手了吗?”见王杰希点头,他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许久露出一个苦笑。“你想把我怎么样?你绑架我也没有用,我哥才不在意我的死活。”还是那双十五岁的眼睛,固执,叛逆,纯净,伤透了心。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永远定格在十五岁,定格在哥哥把他的名字和行李一起拿走的那一天。王杰希别开眼,中止两个失败者的对视。楼下的钟缓缓地敲了十下。

“你走吧。”叶秋说。他头顶就是警铃,却没有拉,只是窘迫地动了动身体,把露出的衬衫边遮在大衣下。王杰希迟疑了一瞬,戴上眼镜,提起皮包走了。这个人是为哥哥来的,与他没有关系。哥哥要把这个人像拿走他的行李一样也拿走吗?楼下有人在说话,他屏住呼吸仔细听,是王杰希向管家道别。“叶秋醉了,给他做些醒酒汤。”秋那个字上有个若有若无的重音,隔着一层楼显得缥缈极了。叶秋又躺了一会(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五小时),费力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窗前。王杰希提着皮包的背影融进黑夜里,只有脖颈是一道白,把黑夜斩断了。那包里有两把枪三把匕首,他提着像提牛奶水果,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感觉到楼上开着灯的房间里一道目光远远钉在他身上,像照片里的又不像。叶秋,他在舌尖上把这个名字转了一遍,拐到马路上,跳上汽车,消失在无边的深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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