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录
“你旱鸭子？”
王杰希从水里冒出来。他瘦得可以，隐约有一点肌肉掩在皮肤下，水珠儿沿着那隐约的轮廓褪下来。叶修坐在池边泡脚，拿嘴对付：“我不想下去。”用脚跟他捣乱，往他脸上拍水花。王杰希皱着眉躲开，冷不丁一拽叶修脚踝：“下来吧你。”
叶修提着马扎走到公园中间的时候天已经快黑透了。他四下张望，在一群摇着蒲扇的大爷大娘和小孩儿中间看见了一个浅蓝的大背心。那蓝色非常微妙，它不是晴天的天空里驱散了云彩的那种蓝，它没有那么鲜亮；它是半阴的天上，云层遮遮掩掩把太阳捂在里头又小心翼翼透出一点亮，叫人说不准一会是要下雨还是要放晴的那种蓝。他正在远处瞧着，浅蓝的大背心回过头来，朝他招手。
“杵那干嘛呢？快来。”
叶修在人群中穿梭，他一边留神不能踩着别人的脚，一边留神不能绊了别人的孩子，走得游游移移。王杰希坐在原地看着，那张脸漠漠霭霭，半晴半阴，跟他的背心一样，说不准一会是要下雨还是要放晴。
“你到得挺早啊。”叶修在他旁边挤出一块地方放马扎。
“喂蚊子来了。”王杰希指指小腿，上面平白冒出几个粉色的点。
“就当为生态平衡做贡献。——这褂子挺新鲜，没见你穿过。”
“老爷子的，我暂时征用。”叶修明白那种半阴天的蓝是怎么来的了：它曾经也鲜活得像个响晴白日，被水和香皂一遍遍浸透了，一遍遍漂过了，才显出温郁的样子来。他从王杰希的袖子边上移开目光，问：“今天放什么片？”
“好像是纪录片，动物世界那一路的。”王杰希说话的时候不住地赶腿边的蚊子，怪了，这些吸血鬼就爱踪着他。因为他专心致志地赶蚊子，两个人不再说话了。王杰希白皙的手臂从暮色和绿沉沉的树丛中跳脱出来，叶修突发奇想，盯着空荡荡的露天电影屏幕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鬼故事？”王杰希还在轰蚊子。
“一个夏天的夜晚，有两个人一起去公园看露天电影。”叶修的语气平淡又阴森，风在他们四周游走，为他的语句画上标点，“天快要黑了，天气很热，蚊子很多。其中一个人特别招蚊子，他一边轰蚊子一边抱怨，‘我纯粹喂吸血鬼来了’。”
王杰希觉出这个“故事”不对劲，他抬起头看着叶修。
“这时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身边的同伴在月光下露出了尖牙——”
“……他也露出自己的尖牙，说，‘巧了，我是你爸爸’。”王杰希面不改色地给叶修续作。叶修不满地眯了眯眼睛：“不对，你这个有逻辑漏洞，吸血鬼怎么会招蚊子？”
王杰希也眯了一下眼睛，他前倾身体放低声音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吸血鬼不招蚊子？”
叶修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一两秒之后他回过味来，王杰希背对他端正坐着，肩膀微弱地颤动。
“老王，想乐你就乐，别忍着。”
“没忍着，得给你留点面子，不能瞧着你乐。”
“谢谢您吧。”电影开始放映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下叶修的皮肤也一样苍白，如果他真是个吸血鬼呢？王杰希让这无厘头的想法跳动了一秒，然后挥挥手把它扇灭了。他并不因这盘综错杂的一秒感到惋惜，也不因它随着风一去不回感到惋惜。夏天的日子和其他日子不一样，它们轻贱得像熟透的蒲公英，风一吹就四散了。它们是专为消磨存在的。
王杰希突然说：“改天去游泳吧。”
屏幕上是条拖着漂亮大尾巴的热带鱼。叶修回头去看他。在冷淡的月光下，他的脸和他的背心一起放晴了。
“你旱鸭子？”
王杰希从水里冒出来。他瘦得可以，隐约有一点肌肉掩在皮肤下，水珠儿沿着那隐约的轮廓褪下来。叶修坐在池边泡脚，拿嘴对付：“我不想下去。”用脚跟他捣乱，往他脸上拍水花。王杰希皱着眉躲开，冷不丁一拽叶修脚踝：“下来吧你。”
叶修扑腾几下浮出水面。他也不再矜持，赏脸游了一会，漂在水面装死，想着露天电影里那只热带鱼。外面的天空晴朗极了，把那些关于半阴天的想象晒得掉了色，他因而想起游着热带鱼的屏幕对面王杰希那张放晴的脸。
王杰希游到另一头去了，只看得见一片水花。
从游泳馆出来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他们俩的脑袋在灯下散着一模一样的洗头水香味。王杰希有一搭没一搭地嘬玻璃瓶里的可乐。
“明儿你还得退瓶子去？”
“嗯。”他又嘬了一口，“闲着也是闲着。”
“我老头生日快到了，明天我上花鸟鱼虫市场一趟，寻摸点玩意送他。”
“哦。”王杰希反应冷淡。叶修怀疑他在冷水里把血泡冷了，不然为什么浑身透着股冷劲儿。他把盛游泳衣的塑料袋换到右手，琢磨琢磨，开口说：“今天要不是出来跟你游泳，现在这个点儿我就躺在凉席上扇扇子了。”
“吃完就睡，容易三高。”王杰希教训他，意思是还不感谢我带你出来锻炼——反正横竖都是他的理。叶修看了他一会，抬起头看着深沉的夜空，不说话了。
王杰希身上还穿着那件半阴天。在月光和路灯下它显得更加苍白，发一点灰头儿，是将雨天的完美的比喻。也许这件衣服有自己的意志，它像天气，像人的脾气，像一切无法捉摸的东西，它乐意变成什么颜色就变成什么颜色，别人无从揣测。
他叹了口气，想，夏天没劲。热带鱼拖着长长的花里胡哨的大尾巴在他眼前游过，他漫不经心地想，就买一缸热带鱼吧，那个品种好像是叫孔雀。再买只鸟，买只蛐蛐儿，买只蝈蝈儿；鸟啾啾啾，蛐蛐儿嘟嘟嘟，蝈蝈儿吱吱吱……算了，还是鱼好，鱼不多说话，也不爱搭理人，不叫人烦。
“明儿几点碰面。”
热带鱼自己说话了。
这问句不带一点点疑问，笃定得近自矜。叶修扭过头盯着王杰希，半晌他笑了，说：“老王，你这人真坏透了。”
“我怕你回家想不开咣咣撞墙。”王杰希还要端着，“挺大的人了去个花鸟鱼虫都让人陪。”
“谢谢您吧。”叶修还是那句话。暮色和绿沉沉的树丛中王杰希白皙的手臂跳脱出来，白得扎眼，叶修想起了小时候家里后院种的白色蔷薇花。
“我给你讲个故事。”
“又来了？”
“一个夏天的夜晚，有两个人一起从游泳馆出来。天快要黑了，天气很热。其中一个人说转天要去花鸟鱼虫市场，另一个人跟他逗了半天闷子，最后才答应一起去。”
“然后呢？”
“然后他们俩买了一缸热带鱼，回家了。”
王杰希嘬了最后一口可乐：“你这故事想表达什么？”
“不表达什么。”
“我看你是想表达明天你要买热带鱼。”王杰希也笑了。在冷淡的月光下，他的脸和他的背心一起放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