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士披里纯
王杰希从比赛台走出来的时候有点恍惚。他下意识瞄了一眼观众席，有一个身影远远站着不停鼓掌，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他丝毫没感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值得鼓掌的事，也不认为自己的用心能被哪位路过群众领悟，因此他没往自己身上想。他当是谁的狂热粉丝，或者想上厕所又不好意思直接离席，得先鼓完掌再走——嗨，您这又何必呢。高英杰头埋得很低很低，仿佛他才是输了的那个。王杰希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走上去握住高英杰的手腕，高高地举起他的手臂，坦然迎接铺天盖地的掌声。在掌声中他对年轻人说：
“打得很好。”
此时他的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被镜头转换成电信号放大到屏幕上，再转换成让一些人永远忘不掉的历史定格。那笑容很淡，但很真，他自己没有察觉。
这事发生之后很多人觉得他廉颇老矣，急切想问他尚能打否。王杰希被记者团团包围，耐心地一遍遍阐述自己构想的未来，尽管这未来里没有他自己。有些人想给他身上安一个英雄迟暮的人设，不停用话套他，王杰希却不往里面跳。他更想让人们注意高英杰，而不是炒作什么话题或者情怀。
更何况，比他还要英雄末路的人又不是没有。此人大概正在抢劫公会玩家材料，牙尖嘴利，把多年积累的社会经验全用在了讨价还价上。他想起那人一本正经说“我也不想输啊！输了会扣材料的”时的语气，嘴角带上一点笑意。记者们被这位队长的乐观心态惊着了，纷纷提笔在采访稿上写道，“王杰希提到‘微草的未来’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似乎信心满满”。
王杰希浑然不觉。他继续发散思维，想起那位末路英雄一边向自己走来一边笑呵呵问，“你说这算不算是一段佳话”。君莫笑的影子被夕阳拖得很长，王杰希硬是从眼前这个花花绿绿的散人身上看到一种熟悉的气质，那曾经是他的克星、他的噩梦，但现在他们并肩站在荣耀大陆上远眺残阳，王杰希突然觉得自己离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传奇近了太多太多。
“什么佳话？”他明知故问。
于是话题被无限发散，最后又落回材料上。叶修开的房间叫“隔壁找我”，王杰希觉得这人顶多五岁，可笑之余又觉得有点心酸，心情复杂地无视了这个名字。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竞技场，叶修规规矩矩地征询：“我可以用散人吗？”
王杰希知道有人怕了。他有过和散人交手的经验，但当他眼睁睁地看着君莫笑从前辈的玩笑话中缓缓幻化出来走到他面前时，他还是觉得心脏狂跳。
四周的罗马柱沉默地压下来，烈火焰尽静静地立着，突然疾速飞出。
寒冰粉让扫把撒出一串串冰晶，七个技能不足以封印魔术师的刁钻诡谲。风在袍袖间呼啸，烈火焰尽的脸在飞速变向中变得模糊，低级的账号、简陋的装备、随心所欲的打法，他似乎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可以肆意飞翔的岁月。
王杰希初出茅庐时打得很多人措手不及。这群开荒老鸟看着对面的魔道学者以诡谲的角度拨转扫把飞出匪夷所思的轨迹，愣是被他打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甚至连方士谦，就算再不服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有一些过人之处——但是绝对比不过林杰。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直觉，或者说，灵感，inspiration。他的想法似乎故意与别人错开半个节拍，天马行空，叫人没办法捕捉；并且极富侵略性，逼迫对手与他分享同一个节奏，然后在他变幻莫测的身影中眩晕。
他就这样一扫帚推翻了新秀墙。魔术师势如破竹，却冷不防被人捅了一矛，还正捅在阿喀琉斯之踵。对面战斗法师提着战矛，用网上攻略里写烂了的打法敲敲打打，管你是最佳新人还是野外小怪，都得按哥的节奏来，强势到蛮不讲理。魔术师被这种土打法打败，就像秀才遇见兵，或者公孙龙给关吏讲为什么白马不是马——对方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交钱吧。王杰希感觉气闷，可又毫无办法。他隐约预料到这人将会在他漫长职业生涯中留下一笔，但没想到这一笔这么连绵不绝，刚刚飞白就又很快蘸饱了墨，往自己和整个微草身上画过来。
他面前的君莫笑因高速移动失掉了轮廓，变成了一团抽象色块，却也没有平时那么难看了，配色很野兽派，像马蒂斯或什么人的作品。他听见被关在抽屉里的陈年账号卡徐徐叹了口气，用他前辈的声音老气横秋地发出一声感叹。
“或许有一把可以使用所有技能的武器，再有一个精通荣耀全职业、经验丰富的操作者，散人的能力才会真正得到体现吧？”
君莫笑的身影自前辈的臆想中脱胎换骨冉冉升起，于这一秒与他打得难解难分。他一边飞快抬按手指一边恍惚地想，其实这也不失为一种缘分。
王杰希一直低估了自己在叶修心中的水平——在叶修眼里，他算是非常能打且难缠的一位了。叶修能够破解他的魔术，但这不意味着叶修不欣赏他的魔术：这是两码事。他们二位每次见面交谈语气都阴阳怪气，私下却一致给予对方高度评价，不得不说也算是“一段佳话”。
他们这个行业很奇怪，相隔三岁似有代沟，二十大几垂垂老矣，第一赛季的像是看着第三赛季的人长起来的。叶修属于开荒一代，每位选手都能点评几句，且逮谁叫谁外号，别人还不能跳脚。他当着微草的“孩子们”叫王杰希外号，王杰希还没怎么样，小年轻们先不干了，却又不好发作，用面无表情的系统脸齐齐对着他，试图借此表达愤怒。叶修觉得好笑，却又突然感觉这一切全发生在一晃儿里；当年那个沉默冷静的小魔术师，一晃儿都是一队之长了。他收敛羽翼收敛光芒收敛长袍的衣角，为了战队锉去自己身上的棱角，放慢脚步让队友追上自己。痛苦吗？值得吗？还是值得的吧，至少还有人乐意跟在他后面追逐他的身影。
叶修从不过度伤春悲秋，他对情绪精打细算，绝不让它倾泻在多余的地方。但这次在王杰希身上他挥霍了一点，因为这个人实在太让人感慨。他们对战队的用心很相似，相似到无需多言，相似得像两人分一副扑克牌，自己手里和对方手里有什么牌都知根知底烂熟于心，因此无法算计，心照不宣，谁输谁赢全看个人造化。
现在他自信摸到一手不逊于王杰希的好牌，虽然新人众多，但前途无限，这一点相信王杰希也能看得出来。凭着这副牌他重新回到荣耀巅峰——这用词很微妙，别人登顶叫“勇攀”，他却理所应当似的——在线上线下掀起一阵又一阵腥风血雨，叫刚刚对他产生一点怀念情感的人内心大幅波动。
有心理落差很正常，相见不如怀念，更何况每天被君莫笑追着打。
微草的朋友们倒不很惊讶，他们早就见识过队长口中的这位“荣耀史上最大boss”，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在全明星赛场上见到boss真人。拜他们队伍的务实风格所赐，全明星赛对他们来说实在是耽误时间，还不如泡在训练室。王杰希和许斌高英杰上了台，站在台上开启省电模式；而主持人刚宣布全明星对抗赛开始，王杰希就立刻为自家队员争取单挑名额。
战争的第一枪是叶修打响的，这位boss坚持要去打单人赛，并且给出了“先拔头筹”的理由，自称此安排合理又高明。王杰希说他naive，试图发动投票：他自信人缘比叶修好，如果投票绝不会输。但压下了叶修，他自己的狐狸尾巴却露出来了，强自一本正经地解释：
“我们微草的……擂台战绩很不错。”
叶修回望他，一言不发。王大眼，原来你也要偷懒耍滑——他突然被魔术师的诡谲思路晃了神，就像重新认识这人一样，审视地打量起他来。这次不再是以对手或职业选手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人的思维方式、兴趣爱好、性格特点都被他重新剖析重新观察，他需要时间权衡这个人值得不值得他继续深入了解。
他突然产生一个灵感，即，他与此人既然如此志同道合心有灵犀，为何不在竞争对手和英雄相惜的既定模式外再发展一种关系。一种更随意也更亲密的关系，既不用为了一点材料斤斤计较，也不用见面就阴阳怪气互相试探。
也许这是一个荒谬的可能，但他愿意尝试。
王杰希在叶修沉默的几秒里不解地挑了挑一边的眉（无意识的，绝不是耍帅），那两只眼睛的差距因而显得更加悬殊。叶修叫他一瞪，突然从那个灵感中惊醒，连忙转头对其他人嚷嚷：“这样一来，阵容不就定了吗？剩下的人去团队赛不就刚刚好了？”
在场的各位全明星选手不明白，明明上一秒这俩人都快打起来了，何以叶修却突然向着王杰希说话，因而非常恍惚。张新杰打断他们二位，重新洗牌。叶修此时却心境迥异，他有一句没一句给别人捣乱，心里却当真觉得，无论是打个人赛还是团队赛，都无所谓了。
投身荣耀将近十年，他从来都不是独自前行，却没有一个人能站在与他相同的高度和立场上给他什么建议或是忠告。虽然他毫无自觉，毕竟高处不胜寒。但此时他突然发现身边有人同行，那种豁然开朗，不是区区团队赛或个人赛所能撼动的。
最后他们俩还是被霸图势力强行塞进团队赛。王杰希与唐昊倒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只是一时兴起，突发灵感，撕下了魔术师身上的封印。这不需要什么理由，或者说这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像他那看起来像由无数个一时兴起组成的打法一样，不足为外人道。
眼看王杰希打爆唐昊，观众们紧张激动，远在北京的微草粉丝们甚至流泪山呼万[河蟹]岁。叶修也跟着凑热闹，在旁边大呼小叫：“我去，比赛老王你一个人解决就好了！”
很多朋友听了一惊，觉得叶修竟然能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下兼顾攻击和看戏，可能就是所谓眼观六路之奇才，功力实在深不可测。然而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眼观六路的传说。一切注目都有其原因，而当事人丝毫不领情。王不留行一边骑着扫把上下翩飞，一边向君莫笑投来冷冷的一瞥：
“别废话了！”
王杰希擅长噎人，但他绝不是成心的，而是单纯在说事实。这一点和叶修的嘲讽有共通之处，同属无心之语，任凭听者解读，即所谓相由心生。而他们的话，只是表面意思，从来都只是表面意思。
比如现在他说：“下次我们会赢。”
他真的相信下次他们会赢，就像相信明天太阳仍从东边升起。他的灵感天马行空，而信念坚如磐石。就算今天他们输给了兴欣，他也相信下一次他们会赢。
叶修不置可否。他笑着环顾微草的队员，他们大多数年纪很轻，就算被生活按到地上狠命摩擦，下一秒也能一跃而起；因为既年轻又努力的人有的是资本，他们可以埋头蛮干，不会为琐事所扰。
但前提是，方向没有出错。
叶修凑近了一点。他本可以一言不发，毕竟他和微草全无利害关系，甚至是对手。但他看见王杰希掩在平静下的失落，突然想把他从偏离的轨道上拨正。
他说不清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或许只是一时意气，但他不愿眼睁睁看着他被这鬼打墙一样的境况困住，原地打转，不得要领。
王杰希觉得叶修凑近了一点。他下意识后仰身体，以逃脱灯下叶修的投影。在台下观众的喧嚣声里他听见叶修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来自他的大脑，响彻他的全身，仿佛他自己给自己的当头棒喝。
“如果他们当你是榜样，而不是靠山的话。”
他脑海中“轰”的响了一声。
像是那天在竞技场中，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穿过层层叠叠的罗马柱照在他们脸上。他们疯狂地攻击对方也被对方攻击，跃动的身影快得像两个光点，寒冰粉沿着扫把的轨迹拖出一道道流星一样的冰晶。最后一声宇宙爆炸似的轰响，他们同时被弹开倒飞出去，同时变成两具尸体摔到地上，谁都没有再站起来。
那轰响像是宣告一个结束，又像是宣告一个开始。他感到新的灵感在体内翻涌、蒸腾，呼之欲出。前途和希望终于不再是一个概念一团迷雾，而是化为实体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
站在他面前的是叶修。
从第三赛季到第十赛季，自己确实离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传奇近了太多太多。而将来，他有信心赶上他，超过他。这就是他对这句提点的报答方式。
这个人曾经是他的克星、他的噩梦，但现在他挥舞千机伞为他打碎了思想的桎梏。还是那一天，夕阳挣扎着播撒绯红余晖，一位末路英雄在夕阳下向自己款步走来，笑着问他，你说这算不算是一段佳话？王杰希不再明知故问了，这真是一段佳话。□
